绿珠
她是服装公司的买手,虽然不是国际顶级名牌,在坊间却颇受一众以斯文时尚自居女子的追捧,她的品味她突如其来的喜好将会决定一年间全城office lady的衣着风格,如此想来,竟不自觉汗流浃背。如今她已功成身退,除了每年飞赴米兰两次,与最尖端潮流接触,以免自己落伍之外,每日只坐在办公室中,等着供应商拿样品上门,供她挑选。
在这一界,她已熬出头,俨然有女皇风范,尽管她依然衣着简单。是的,她已经炼成不坏真身,2万元的衬衫和20元的裙子穿在身上,一样的熨贴自然。不会再有人用打量的目光审视她的着装举动,已经没有人敢质疑她。
她乐得清闲自在。
他是一间饰品公司的老板,到客户公司去展示推销,本已不需他亲历亲为。只是这间最受欢迎的服装公司,却总是让他派去的属下碰壁而归。听说那个女皇脾气暴躁,性格古怪,眼光锐利而言辞刁钻,纵使有钢铁神经,被她的眼风一扫,也便自动矮了三分。
他不信邪,哪有那般厉害的女子。他驰骋沙场十多年,什么厉害的女子没有见过,即便外表再伪装到老虎一般,内里终究不脱女子的虚弱和矫情。和练武功一样,再强的武功也有罩门,再强的女人也有死穴。他不信有一个女子可以练到刀枪不如水火不侵盐油不进。
夺过属下战战兢兢捧在手里的样品,他扬长出门。
他走进那家著名的公司,看到玻璃门后面她的身影。瘦削,短发,浅灰色T恤,卡其色裤子,看不出年纪,总在二十到五十之间,看不出是否已婚,不过据业界传言,她也可能喜欢女人。他的眼神片刻之间掠过她的全身,从头到脚,从手指头到脚趾头,没有一丝遗漏。她没有戴饰品,左手腕上甚至没有手表,只有一条细细的白金手链,上面穿着一颗绿色的珠子。她稍一动作,那珠子便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滴溜溜地转,珠光柔和而不刺目。他心中暗自赞了一声好。
秘书带他进去,她和气地笑,握手问好入座。他先发制人,替先前来的属下道歉,只说是年轻人不懂事,不会说话,她大人大量,定不放在心上。
她却不接茬,闲闲地问,咖啡还是茶?
茶,他说,不喜欢一切苦的东西。
她笑起来,眼神平和,日已近暮,窗外广阔的海景映着橙黄的日光,斜斜打在她的脸上,他突然觉得原来这个女皇,并不难看,面部线条甚是柔和,年轻时候想必也会是一个甜美的姑娘。我是老一辈的人了,只懂喝茶。她说,我这里的咖啡,都是为客人准备的,既然你不喝咖啡,那我们一起喝茶好了。
龙井?黄金桂?她自己站起来冲茶,又问,我只喝这两种茶。
他楞了一会儿,他只是不喜欢喝咖啡,但也并不喜欢喝茶,龙井他喝过,黄金桂,又是何物?是桂花吗?他一楞神间,她已自己开口道,我习惯上午喝绿茶,下午喝乌龙,你是男士,屈就一下我的习惯,好吗?
当然当然,他欠身答,要您亲自冲茶,已经过意不去了。
她浅浅一笑,片刻之间,奉上一杯茶,茶色金黄,香气浓郁似馨如兰,隐隐有桂花之香,他小小啜一口,香盈齿间,直入肺腑,他不觉赞一声,好茶。
她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,腕上的珠子与茶杯轻轻碰撞,发出叮当之声,他只觉得如此闲雅舒适的午后,混似千百年未曾经历过一般遥远。她却开口道,贵公司的产品我已经悉数看过,意见也同之前的代表谈过,不知先生今日来,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?
他微有些窘,将样品在桌上一字排开,着力诉说风格如何,近年潮流如何,与该品牌的服装如何相辅相成,画龙点睛。
说得久了,口干舌燥,她什么也不说,管自听着,偶尔喝茶,偶尔看他,目光过处,纵使如他这般百炼成钢的人物,也觉得似一阵寒风刮过脸庞,兀地生疼。
一大篇话说完,他停下来看她,她还在看他,只是不说话。他突然有些心虚,加了一句道,“我们公司最近颇有些困难,这笔订单对我们很重要。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,我们尽量去改,真的,保证满意。”
她嘴角缓缓地绽开微笑,她举起右手,问道,我这个手链,好看吗?你看这颗珠子,可值些钱?
他不防她突然这样一问,后背上立刻渗出汗来。她将手链解下来,放在他面前道,没关系,慢慢看,看过了告诉我你的看法。
她往杯子中又注了些茶,这茶冲得有些多了,颜色不似开始那般金黄可爱,有些象浅浅的污水渍一般,在白瓷的杯子中浅浅地漾着,杯底有些黑细的茶叶碎片。即便是极品的乌龙,也禁不起三四道沸水一冲,便荡然无味,尚不如街边排挡上不要钱的茶汤了。她又看了一眼,将杯子推开。
双手拢在胸前,往后靠在椅背上,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前面这个男人,掌心中托着那颗绿色的珠子,眉头紧锁,眼神忧郁。
眼神忧郁?这个词一进入她的脑海,她就开心地想笑起来。忧郁倒不是,犹豫是真的,因为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选择,都是陷阱。
说这个珠子其实一文不值,当然也不会一文不值,大约一二块钱还是值得,说穿了,这颗颜色深绿,乍一看水头极好,在灯光下也会发出淡淡珠光的绿珠,不过是玻璃做的。但是她是女皇,女皇日日不离身的一颗珠子,竟是玻璃的,直说出来,保不齐女皇登时大怒,一下午的努力,一大单的交易,便泡了汤。
说这个珠子是件宝贝,以他的巧舌如簧,把他见过无数翡翠碧玺的好处,拣两句说出来,最容易不过。但是,她是出了名的刁钻,保不齐这只是她出的一道题,只为看他究竟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商人。
无论他如何选,总都是错。
时间慢慢过去,日光已经斜得厉害,屋里没有开灯,光线有些暗了下来。她不去开灯,也没有人敢进来替她开灯。下班的时间到了,玻璃门外,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站起来,收拾东西,呼朋引伴地出门去了。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,双手拢在胸前,靠在椅背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他依旧眉头深锁,拿不定主意。
他永远也猜不到标准答案。
十五年前,他在夜市里买了一串绿色的珠子,挂在她的脖子上。花市灯如昼,月光下珠子绿幽幽的光直照得她眉目如画,他吻了她。
从那日之后,她日日戴着那串珠子,从不离身。绳子断了,珠子滚了一地,她一颗一颗地拣回来,又穿在一起。珠子渐渐少了,便成了手串。绳子又断了,又穿在一起,十五年来,一次一次地断,一次一次地穿,终究只剩下这一颗。带在身边整整十五年的日夜,吸收了她最美好年月的每一缕氤氲之气,最平凡最廉价的一颗玻璃珠子,也有了流光溢彩的宝光。
这个标准答案,他永远也不会猜到。
绿珠
她是服装公司的买手,虽然不是国际顶级名牌,在坊间却颇受一众以斯文时尚自居女子的追捧,她的品味她突如其来的喜好将会决定一年间全城office lady的衣着风格,如此想来,竟不自觉汗流浃背。如今她已功成身退,除了每年飞赴米兰两次,与最尖端潮流接触,以免自己落伍之外,每日只坐在办公室中,等着供应商拿样品上门,供她挑选。
在这一界,她已熬出头,俨然有女皇风范,尽管她依然衣着简单。是的,她已经炼成不坏真身,2万元的衬衫和20元的裙子穿在身上,一样的熨贴自然。不会再有人用打量的目光审视她的着装举动,已经没有人敢质疑她。
她乐得清闲自在。
他是一间饰品公司的老板,到客户公司去展示推销,本已不需他亲历亲为。只是这间最受欢迎的服装公司,却总是让他派去的属下碰壁而归。听说那个女皇脾气暴躁,性格古怪,眼光锐利而言辞刁钻,纵使有钢铁神经,被她的眼风一扫,也便自动矮了三分。
他不信邪,哪有那般厉害的女子。他驰骋沙场十多年,什么厉害的女子没有见过,即便外表再伪装到老虎一般,内里终究不脱女子的虚弱和矫情。和练武功一样,再强的武功也有罩门,再强的女人也有死穴。他不信有一个女子可以练到刀枪不如水火不侵盐油不进。
夺过属下战战兢兢捧在手里的样品,他扬长出门。
他走进那家著名的公司,看到玻璃门后面她的身影。瘦削,短发,浅灰色T恤,卡其色裤子,看不出年纪,总在二十到五十之间,看不出是否已婚,不过据业界传言,她也可能喜欢女人。他的眼神片刻之间掠过她的全身,从头到脚,从手指头到脚趾头,没有一丝遗漏。她没有戴饰品,左手腕上甚至没有手表,只有一条细细的白金手链,上面穿着一颗绿色的珠子。她稍一动作,那珠子便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滴溜溜地转,珠光柔和而不刺目。他心中暗自赞了一声好。
秘书带他进去,她和气地笑,握手问好入座。他先发制人,替先前来的属下道歉,只说是年轻人不懂事,不会说话,她大人大量,定不放在心上。
她却不接茬,闲闲地问,咖啡还是茶?
茶,他说,不喜欢一切苦的东西。
她笑起来,眼神平和,日已近暮,窗外广阔的海景映着橙黄的日光,斜斜打在她的脸上,他突然觉得原来这个女皇,并不难看,面部线条甚是柔和,年轻时候想必也会是一个甜美的姑娘。我是老一辈的人了,只懂喝茶。她说,我这里的咖啡,都是为客人准备的,既然你不喝咖啡,那我们一起喝茶好了。
龙井?黄金桂?她自己站起来冲茶,又问,我只喝这两种茶。
他楞了一会儿,他只是不喜欢喝咖啡,但也并不喜欢喝茶,龙井他喝过,黄金桂,又是何物?是桂花吗?他一楞神间,她已自己开口道,我习惯上午喝绿茶,下午喝乌龙,你是男士,屈就一下我的习惯,好吗?
当然当然,他欠身答,要您亲自冲茶,已经过意不去了。
她浅浅一笑,片刻之间,奉上一杯茶,茶色金黄,香气浓郁似馨如兰,隐隐有桂花之香,他小小啜一口,香盈齿间,直入肺腑,他不觉赞一声,好茶。
她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,腕上的珠子与茶杯轻轻碰撞,发出叮当之声,他只觉得如此闲雅舒适的午后,混似千百年未曾经历过一般遥远。她却开口道,贵公司的产品我已经悉数看过,意见也同之前的代表谈过,不知先生今日来,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?
他微有些窘,将样品在桌上一字排开,着力诉说风格如何,近年潮流如何,与该品牌的服装如何相辅相成,画龙点睛。
说得久了,口干舌燥,她什么也不说,管自听着,偶尔喝茶,偶尔看他,目光过处,纵使如他这般百炼成钢的人物,也觉得似一阵寒风刮过脸庞,兀地生疼。
一大篇话说完,他停下来看她,她还在看他,只是不说话。他突然有些心虚,加了一句道,“我们公司最近颇有些困难,这笔订单对我们很重要。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,我们尽量去改,真的,保证满意。”
她嘴角缓缓地绽开微笑,她举起右手,问道,我这个手链,好看吗?你看这颗珠子,可值些钱?
他不防她突然这样一问,后背上立刻渗出汗来。她将手链解下来,放在他面前道,没关系,慢慢看,看过了告诉我你的看法。
她往杯子中又注了些茶,这茶冲得有些多了,颜色不似开始那般金黄可爱,有些象浅浅的污水渍一般,在白瓷的杯子中浅浅地漾着,杯底有些黑细的茶叶碎片。即便是极品的乌龙,也禁不起三四道沸水一冲,便荡然无味,尚不如街边排挡上不要钱的茶汤了。她又看了一眼,将杯子推开。
双手拢在胸前,往后靠在椅背上,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前面这个男人,掌心中托着那颗绿色的珠子,眉头紧锁,眼神忧郁。
眼神忧郁?这个词一进入她的脑海,她就开心地想笑起来。忧郁倒不是,犹豫是真的,因为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选择,都是陷阱。
说这个珠子其实一文不值,当然也不会一文不值,大约一二块钱还是值得,说穿了,这颗颜色深绿,乍一看水头极好,在灯光下也会发出淡淡珠光的绿珠,不过是玻璃做的。但是她是女皇,女皇日日不离身的一颗珠子,竟是玻璃的,直说出来,保不齐女皇登时大怒,一下午的努力,一大单的交易,便泡了汤。
说这个珠子是件宝贝,以他的巧舌如簧,把他见过无数翡翠碧玺的好处,拣两句说出来,最容易不过。但是,她是出了名的刁钻,保不齐这只是她出的一道题,只为看他究竟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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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慢慢过去,日光已经斜得厉害,屋里没有开灯,光线有些暗了下来。她不去开灯,也没有人敢进来替她开灯。下班的时间到了,玻璃门外,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站起来,收拾东西,呼朋引伴地出门去了。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,双手拢在胸前,靠在椅背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他依旧眉头深锁,拿不定主意。
他永远也猜不到标准答案。
十五年前,他在夜市里买了一串绿色的珠子,挂在她的脖子上。花市灯如昼,月光下珠子绿幽幽的光直照得她眉目如画,他吻了她。
从那日之后,她日日戴着那串珠子,从不离身。绳子断了,珠子滚了一地,她一颗一颗地拣回来,又穿在一起。珠子渐渐少了,便成了手串。绳子又断了,又穿在一起,十五年来,一次一次地断,一次一次地穿,终究只剩下这一颗。带在身边整整十五年的日夜,吸收了她最美好年月的每一缕氤氲之气,最平凡最廉价的一颗玻璃珠子,也有了流光溢彩的宝光。
这个标准答案,他永远也不会猜到。